![【小品文】人魚 [2025/9/1刊於自由副刊]](https://mywave.tw/wp-content/uploads/2025/09/20250909222900_0_fef87c-100x100.jpg)
抵達沙巴亞庇機場已經凌晨一點多，人人早已倦容滿面，一心想前往飯店安頓休息。豈料，外型黝黑、戴著白色粗框眼鏡的男子一開口，整團人不再急著找周公對奕、全神貫注聽他說學逗唱。六天五夜的沙巴之旅，遊覽車滿載笑聲，全程他沒有一秒放下麥克風，幽默講解當地人文風情、細細分享馬來西亞和台灣交流是如何密切，不少團員讚嘆從未遇過像他一樣時刻熱情貼心、打從心底熱愛這份工作的導遊──他是阿溫，溫德聰，沙巴最佳導遊。
1996年觀光系畢業，1998年開始當導遊，阿溫自小就喜歡參加團體活動、貼近人群，知道天生性格不安於辦公室，決定跟隨姊姊腳步，踏進旅遊業；早期於老外旅行社實習時，師傅說不懂就問，真的問了卻反而被罵笨。彼時，阿溫便告訴自己，來日出師帶徒弟千萬不要這樣。後來他索性在旁「自習」、看到好的一面默默學起來，「其實我的師傅很厲害，一棵椰子樹可以講二十分鐘，外國人聽了都拍手叫好。」
然而造就阿溫強大說故事功力和優秀導遊特質的，是以中醫為業的阿嬤。被阿嬤帶大的阿溫，從她口中認識很多歷史事件，像是蘆溝橋事變、八年抗戰、南京大屠殺等。阿溫笑說，雖然阿嬤很會講故事，但總覺得培養耐心才是真正的訓練；阿溫對客人極具耐心，自認鮮少碰到奧客，只要站在客人立場想、試著理解為什麼會有這負面情緒，往往就不會認為對方是奧客了。對他而言，客人只有分講理和不講理，遇見不講理之人只管笑笑以對，反正緣分就這幾天。
以前父母親會說早起的鳥兒有蟲吃，他總回嘴，早起的蟲兒被鳥吃。結果阿嬤說那隻蟲不是早起、是玩通宵，勸他不要貪玩、早點回家。「我阿嬤是一個奇葩。」憶起祖孫往事，阿溫神情多了幾分溫柔：「別人說做人要有出息，她說不用有出息，有入息就好啦！」
幼時父親買的漫畫《老子》和《孔子》亦深深影響阿溫處事態度和樂天個性，凡事採中庸之道、順其自然不強求。也因此當少年得志的父親將家產敗光，生活由奢入儉時心情絲毫不受影響，只是心疼阿嬤賠上畢生積蓄，原本是千金小姐的母親也為了養小孩去扛瓦斯。阿溫打趣說，父親這輩子唯一做對的事是娶了母親，母親唯一做錯的事就是嫁給父親。
「不能控制天氣，但能控制心情。很多導遊怕下雨，但我從來不怕也不煩，開開心心行程照走；很多東西不要放大、看開一點都不是問題。有些華人對數字4有顧忌，但444用英文來唸什麼事都沒有。」阿溫繼續說，有些導遊不喜歡帶老人家，自己反倒很喜歡，常在長輩身上讀到書本看不到的故事。最令阿溫震驚不已的是一名打過國共內戰的老兵分享人肉不難吃，曾經割開俘虜肚子、取出肝臟切片享用。而且殺一兩個人的時候會害怕，殺了幾百人感官就麻痺了。
每次下團，小費都會分給阿嬤五十或一百塊馬幣。阿嬤往生前幾年不時說要和他開聯名戶頭，如此一來，倘若突然離世，阿溫可以隨時領錢。他向來笑笑婉拒阿嬤這份心意，直到有天興許是阿嬤有所預感、逼他就範，幾個月後阿嬤真的在睡夢中離去了。
「我還記得那趟高雄直飛沙巴的班機是MH086來，87回。」 說起帶團最難忘事情莫過於1999年5月21日遇到代表旅行社來沙巴參訪的老婆，兩人兩邊飛、當了十年的空中情人，2009年結婚、老婆正式成為異鄉人。阿溫直誇她既勇敢又偉大，是模範老婆、媳婦、大嫂；結婚當天，開明的溫母叫夫妻倆搬出去，坦言自己也當過媳婦，相見容易相處難；想不到在外住一段時間後，老婆竟主動提議搬回去同母親住，他嚇一大跳，畢竟全世界婆媳關係都不好，母親與老婆在同個屋簷下不僅相處融洽，更情如母女；她會帶婆婆出國旅遊，甚至母親遺照也是出自老婆之手，猶記得那天母親享用早餐時笑得特別燦爛、老婆便順手拍下，全家族一致通過選用那張照片。
至於讓阿溫難忘的團員則不計其數，一名香港老伯至今每天都會傳長輩圖向他問好，偶爾還會捎來食物及令人臉紅心跳的照片；帶過全是辣妹的中國瑜珈團，拉一名辣妹上船頂時，自己的手機不慎落海，後來一千多塊馬幣的眼鏡還被浪打掉一去不復返。阿溫瞇起雙眼開玩笑：「真的是紅顏禍水。」沒想到最後一天在購物中心，客人拉阿溫去專櫃直接買一付高達一萬多塊台幣的眼鏡送他；也有台灣團客人假裝吵架，要求導遊上樓調解，實則是要給阿溫驚喜。
實際上，阿溫本身也樂於製造驚喜，背包猶如哆啦A夢的百寶袋，隨時能變出當地的零食和玩具送給客人。在丹絨亞路海灘等候世界三大夕陽落下期間，只見阿溫自掏腰包向攤販租借泡泡水道具、逐一教團員們怎麼拉出一道道泡泡。當團員不分年紀大小，全員投入表演泡泡秀時，他靜靜在側以手機捕捉大夥孩子氣的一面。
「有些客人存很久的錢才能出國，我將心比心去想，如果是自己出國，會想遇到怎樣的導遊呢？看客人高興自己也高興，我付出這些小東西，得到的收穫更多。」阿溫話鋒一轉：「我平常也會看中港台的時事，特別愛看台灣新聞，台灣好像什麼都能上新聞。怪事哪都有，台灣特別多。」
我好奇，如此具有個人魅力的阿溫是否有在經營社群平台。他表示對網路世界意興闌珊，也自知性格不適合做生意，認為這部分交給姐姐，自己專心帶團就好。此時，阿溫從口袋拿出手帕擦了一下。「我爸爸去哪都帶著手帕……」對於拋妻棄子的父親，他曾是不諒解的，只是幾經歲月沖刷、見過許多人事後，他似乎也漸漸釋懷了。「我很喜歡看報紙，身上常帶著報紙也是受他影響；以前我要玩具他都不買，但只要我想要的書，再貴他都買得下去。」
「我可以理解，縱使電子書當道，我依然喜歡翻閱紙張的感覺。」我說。
行程來到最後一日，阿溫一早便跑了數家商店搜刮星洲日報，正是為了贈送登上報紙版面的團員們，用以留念。沒想到，他還另外買了各大報送給喜歡閱讀的我，讓我得以品嘗當地文字。儘管已返台數月，這幾份馬來西亞日報仍靜靜躺在我的書櫃一隅，每回瞥見，總會想起這名真誠的沙巴大男孩手持麥克風，朗聲道：「台灣與馬來西亞的交流，比你們想得還密切。」
本文刊於金龍旅遊季刊No.47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