
日常是無盡的藍。
像是長了雙腳仍走不上岸的人魚,被囚禁在一座滿載歡笑的不夜城。城牆內處處刷上笑聲,賭場、酒吧、滑水道、自助餐廳,當然還有我們的臉。
這座城共計十三層,員工宿舍在第二層,狹窄空間住了四人,自然是上下舖。離海僅一牆之隔,看不見,也聽不著,唯有引擎聲清晰不過,轟隆轟隆;彷彿提醒聽得見的人,別忘了自己的身分。縱使爬到上層,也只是暫時的。
下班時間不得現身客人面前,必須走特殊通道,在特定範圍活動,一日限領兩杯啤酒。想花錢消愁?萬萬不行,酒精濃度超標不能上工,會挨罰。離岸漸遠,自會摸索出一套排解寂寞方式;排不了的,便下船了。
有一說,海如此湛藍,是因為染上討海人的憂傷。
生活時時觸礁、走不到出口,曾以為投靠大海等於投奔自由,逃離背叛、逃離原生家庭、逃離四處滋長的情緒勒索。未料,海上之城不過是另一種枷鎖,層層疊疊;如今,跑船節奏深深刻進肌肉記憶,日子流轉幾座漂泊島嶼之間,早已忘了陸地長成什麼模樣,更不記得回家的路怎麼走。
同舟共濟的C是哈爾濱女孩,單親家庭長大,這是她踏上的第二艘郵輪,下海理由和多數人無異:有錢掙、不愁食宿、賺多少存多少。畢竟放眼望去無處花,只能兌換無邊無際的藍,可以給老家寄錢,很多的錢。
起初支撐她的是大船入港、手機跳出彼岸捎來的問候。後來,訊號再強,也收不到訊息了。海變,在船上並非新鮮事,不變才新鮮;賣身契一簽就是八個月,一片汪洋足以撲滅無數愛火。她變得鮮少上岸,彌足珍貴的休息時間梭哈補眠,好有力氣撐起下一回長達十二小時的微笑。
再後來,收到通知,母親病危。當下船進那霸港,時間顯示兩天前。
人生輸得只剩一片海,她說。
得知C成為衛星上離船遠去的星點,是在食不下嚥的夜宵時刻,值班經理告知的語氣,還以為掉落的只是一塊麵包屑;滿身疲憊爬上臥舖,看著隔壁空蕩蕩的下舖,自責沒能握住溺水的手。像魚般縱身落入黝暗大海、濺起輕盈水花那刻,她是真的自由了吧?跳脫這艘巨大、充滿餘裕歡笑的漂流監獄,她終於自由。
船隻返港,站在甲板俯瞰同期拎起行囊,一個個躍上陸地、腳步循著確切方向前進;至於迎接我的是,上千名等著被娛樂的陌生面孔,以及全新的八個月。
海面湧起如絲般的浪,狠狠瞇眼向前望去,日常依舊是無盡的藍,我們倒成了真正的人魚。








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