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千金大小姐滿街都是,有什麼好稀罕?我這『黑金大小姐』才稀奇!」

  阿寶姨中氣十足的聲音,伴隨著菜香,從廚房飄到飯廳來。

  現年78歲,身體硬朗外加個性爽朗、愛說笑的阿寶姨,生於日治時期,父親最初在金瓜石擔任礦工,阿寶姨的家庭與礦坑有唇齒相依的關係。由於家中尚有嗷嗷待哺的兩名弟弟,為添補家用,身為長女的阿寶姨還沒來得及懂事就已跟隨父親在礦坑幹活。只是礦坑跟傳統家庭「男主外,女主內」的分工之道恰好相反,父親置身不見天日的坑洞,埋首採礦撐起一家五口的經濟;阿寶姨則和大多女工與童工於礦坑外負責煤礦洗選或是搬運的工作,對於年幼的阿寶姨來說,一顆顆煤礦就是陪伴阿寶姨童年的玩具,煤礦洗選亦是她別無選擇的遊戲。

  1950至1960年代是臺灣礦業蓬勃發展的時期,大量的煤礦等著開挖,礦坑急需大量的人力。此時,阿寶姨父親在友人好「挖」道相報之下,舉家搬遷至基隆,但他們一家生活並無太大差異與新鮮感;對阿寶姨來說,只是從一個礦坑換到另一個礦坑工作,一樣天天扮演「黑姑娘」度日,不像灰姑娘有機會麻雀變鳳凰。畢竟,礦工是一份高度仰賴專業技術的職業,然換言之是父親在礦坑待了一輩子。挖礦,是父親身懷唯一的絕技;阿寶姨打從呱呱墜地那一刻就被宣判不具入學資格,重男輕女的雙親只對弟弟們寄予厚望,阿寶姨對礦坑運作與煤礦知識瞭若指掌,但礦坑以外的世界她一無所知,連一個字都不認識,父女倆若不當礦工,恐怕也難尋別份工。

  儘管「待遇」如此不公,一個正值青春年華的女孩子日日出入礦坑,沒有一天不被「抹黑」;兩名年輕壯丁天天上下學,無時無刻保有一身「清白」。但阿寶姨卻未曾怨懟雙親,反倒對父親有深刻的感情與感激。一來,阿寶姨與父親有革命情感,還自稱是臺灣「黑手黨」成員;二來,採礦工作形同拿命換錢,礦災時有所聞,進得去出不來的礦工大有人在。每日看見父親步出礦坑才得以鬆一口氣,和父親攜手返家、聽著父親娓娓道來當天的趣聞,是阿寶姨最彌足珍貴的時光。

  「來!黃金蝦球來啦!」盤中一顆顆炸得香酥的黃金蝦球都裹著一層糯米紙。

  阿寶姨的父親年少於金瓜石擔任礦工,當年他們的雇主是日本人,採到的黃金都得誠實「申報」,加上日本人不論今昔辦事皆是始終如一的細心嚴謹,礦工下班還得通過搜身檢驗,確定沒有走私才得以通關。但礦工收入微薄,即便人人想暗藏、個個沒把握的情況下,仍舊有願意絞盡腦汁、放膽一搏的「勇夫」。有人想出將糯米紙包裹金塊吞下肚的辦法,藉此躲避日本人的「身體檢查」,眼見偷渡成功,越來越多礦工也依樣藏金塊。但日本人也不是省油的燈,礦工的「業績」一天不如一天,讓日方起了疑心,最後當然逃不了被識破的命運。

  礦工與日本人諜對諜的事件給了阿寶姨靈感,她將蝦子製成蝦球、炸過之後,再以糯米紙包覆,如此一來,不僅口感上有獨特的脆度,亦呈現日治時期的礦工在日本人嚴格的監督之下,仍偷偷作著黃金夢。

  「每個人都要吃喔!」阿寶姨每人分發一顆碩大的黃金飯糰。

  飯糰,是父女倆昔日最常吃的午餐。由於礦坑悶熱又潮濕,阿寶姨會特別將飯糰裝進防水的水泥袋裡;飯糰出乎意料包的是松阪肉和菜脯,阿寶姨看出我的疑惑,笑說因為那時候大家比較喜歡吃五花肉,太具嚼勁的松阪肉反倒乏人問津,她才能低價買進。如今,阿寶姨製作的父女專屬飯糰,內餡照舊沿用松阪肉和菜脯兩大固定班底;飯糰顏色則發揮巧思,添入南瓜將米飯調配成金黃色,成了傳統與創新並存且名符其實的「黃金飯糰」。有趣的是阿寶姨還不忘畫龍點睛、撒上黑芝麻,象徵礦工進入礦坑都會落得又黑又髒的模樣。阿寶姨說鮮少見到父親素淨的臉龐,印象至今深刻的是有天父親休假外出找朋友,傍晚以一塵不染之姿登場的時候,阿寶姨誤以為是陌生人闖空門,嚇了一大跳,衝去拿掃把作勢要將「竊賊」趕出家門。

  壓軸湯品登場,熱騰騰的蒸氣彷彿應和著阿寶姨的得意介紹,滿滿好料的「五碗三」,據說是當年專屬有錢人家的奢豪料理,一般百姓是無福享受的。

  父親晚年才提及九份曾經是他的心之所向,因為九份礦業採取外包方式,礦工兼任創業家,和金瓜石領固定薪資的制度截然不同,造就九份礦工擁有相對容易致富的機會,加上當時九份居民消費力較高,光酒家就高達四十幾間,當然也少不了取悅男性的聲色場所,燈火通明、紙醉金迷、夜夜笙歌皆是九份夜晚的代名詞。因此,當年最新鮮的頂級海鮮食材一律送往九份的酒家,次等貨才輪到台北,故有「上品送九份,次品輸台北」的諺語廣為流傳。

  據悉,昔日九份知名酒家菜名為「五碗三」,顧名思義是五碗大菜三塊錢,包括干貝、龍蝦、鮑魚、魚翅、鮮魚。有趣的是當時酒家女私下稱礦工白天如乞丐,夜晚則搖身一變成人模人樣又西裝筆挺的紳士,喜歡帶著黃金上酒家裝大爺,總是今朝有酒今朝醉。

可惜九份是父親一生都到不了的遠方,為幫父親圓夢,阿寶姨決定重現「五碗三」風采,只是內容物為響應環保稍作改良,阿寶姨出品的「五碗三」同樣有干貝、鮑魚和魚片,龍蝦與魚翅則以草蝦及魚皮取代。父親在離開人世前享用過幾回,心滿意足的神情彷彿真的圓夢了一樣。雖然阿寶姨沒能原汁原味重現「五碗三」,但整碗滿載一名年邁女兒對已逝父親的心意,在我看來,比當年花錢就嚐得到的「五碗三」更具意義。現在,阿寶姨思念父親的時候,就會不自覺做起「五碗三」,再將思父之情一口一口慢慢吞進肚裡。

  做菜是阿寶姨昔日閒暇之餘的興趣,但追究到底,依舊是阿寶姨不得不培養的專長。從前阿寶姨下工後到家仍不得閒,稍微洗淨之後、隨即轉向灶腳協助母親張羅晚餐以及父女倆隔日的午餐,經年累月的料理經驗,讓她燒得一手好菜。也因此一字不識的阿寶姨,能以各種食材與調味料取代筆墨,將父女倆的「黃金傳奇」保存下來,創作出一道道富含金黃色記憶的私房佳餚,以料理訴說臺灣的礦工日常。

  阿寶姨的一生如同一本輝煌的臺灣礦業史,父女倆親「手」見證臺灣礦業繁盛與沒落,從閃閃發光一路挖到黯淡無光。黑金歲月儘管苦不堪言,卻是阿寶姨最想回去的從前。在辛勤一天後引頸期盼父親走出礦坑,黝黑的大手牽著小手,彼此邊分享當日工作見聞邊走回家,偶爾,父親還會讓她跨坐在肩膀上。有天路上父親突然停下腳步,望著阿寶姨一陣若有所思之後,小聲地向阿寶姨致歉,「歹勢,無法度讓妳讀冊……」語氣透著父親的無能為力,也就在那一瞬間,她明白她是礦工父親疼愛的──黑金大小姐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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